读书人的精神家园
一辈子的读书、思考
一辈子的智慧追寻
文:舒生
九十年前的追问:谁是真正的敌人?
1930 年盛夏,《我们走的那条路》一纸刊出,搅动了风雨如晦的中国思想界。梁漱溟致信胡适的诘问:“公认第一仇敌是帝国主义与封建军阀,你何以说是贫穷、疾病、愚昧、贪污、扰乱?”
胡适的回信浸透着智者的深思:“张献忠、洪秀全之乱归咎谁?鸦片非列强强种,日本遭压迫却能崛起,症结岂在外部?”
这场辩论看似各执一词,实则都有着对国家和人民前途命运共同的忧患与期待。
今天我们重审这场论争,会发现两人都触到了问题的一角:梁漱溟所见的 “外部压迫” 是表症,胡适所指的 “内部痼疾” 是病根,而贯穿其中的精神内核,正是那深植于民族肌理的奴性。
梁漱溟后来在《中国文化要义》中也沉痛地指出:“中国人缺乏集团生活,散漫无力,此其所以招来三千年之局。”
陈独秀曾疾呼 “1919 年前生者当死”,所咒的并非肉体,而是被奴性禁锢的思想生命,这或许是对胡梁之争最沉痛的注解。
鲁迅也在《狂人日记》中借狂人之口呐喊:“我翻开历史一查,这历史没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‘仁义道德’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,仔细看了半夜,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,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‘吃人’!”这段振聋发聩的文字,形象揭示了强大的传统泯灭人性的本质。
制度加码:如何豢养奴性?
追溯华夏文明的发展,奴性从来不是与生俱来的基因,而是制度层层加码的产物。从商周的 “人殉” 制度到明清的 “贱民” 体系,权力通过层层规训,将人格碾磨成服从的齑粉。
秦始皇 “焚书坑儒” 并非仅为钳制思想,更在确立 “民为黔首” 的等级范式 。当士人被剥夺质疑权,当百姓被简化为户籍符号,奴性就已然生根发芽。
汉武帝时期,董仲舒提出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,本意或许是寻求思想统一,却在实践中演变为思想的桎梏。正如黄宗羲所言:“上积疑其臣而蓄以奴隶,下积畏其君而视同秦越”,这种上下相疑的权力生态,为奴性文化的滋生提供了沃土。
儒家学说中的忠孝观念被统治者刻意扭曲,从双向的伦理义务变成了单向的绝对服从。
明清两代更是将驯化推向极致。朱元璋营建宫殿时,因工匠等级报错便欲悉数阉割,虽未成事却暴露了权力对人的物化;廷杖之刑从 “偶一为之” 变为 “习为故事”,士大夫在朝堂之上被当众杖责,尊严扫地后只剩匍匐的本能。
更具讽刺的是,明代俸禄为历代最薄,正七品月俸仅五石米,而藩王却能坐拥万顷良田与巨额俸禄,这种悬殊的利益分配,迫使士人不得不依附权贵以求生存,海瑞式的清官终究只是异类。
土地兼并则从经济上摧毁了人格的基础。万历年间,福王朱常洵获赐良田四万顷,四川 70% 耕地归入王府,平民仅余 10% 土地。当农民失去土地沦为佃仆,不仅要承受苛捐杂税,更要接受 “主仆名分” 的精神奴役。
这种 “以生存换服从” 的交易,使得奴性从个体选择异化为群体本能。黄宗羲在《明夷待访录》中痛斥这种统治:
“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,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,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,亦无不可。”
共生闭环:奴性如何助推?
催生奴性,而奴性反过来又成为最坚实的堡垒,形成难以打破的共生闭环。这种闭环的可怕之处,在于它能将压迫内化为自觉,将反抗消解为顺从。
明末的历史堪称这种闭环的典型。当李自成大军逼近北京,崇祯帝号召百官捐饷,这些平日锦衣玉食的臣子却纷纷哭穷,最终仅得二十万两;而李自成破城后,从家中搜出的白银竟达数千万两。
这群在体系中被驯养的 “奴才”,既无捍卫王朝的忠诚,也无反抗的勇气,只懂在权力缝隙中攫取私利。当福王府被焚烧三日,洛阳百姓竟围观喝彩。说到底,他们恨的不是本身,只是自己未在体系中分得一杯羹。
如果说制度是奴性的温床,那么文化就是它的孵化器。从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”的戏曲唱词,到“二十四孝”中那些违背人性的故事,奴性的价值观通过各种文化形式,悄无声息地渗透到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。
科举制度看似提供了上升通道,实则将知识分子驯化为 “考试机器”。明清八股文要求 “代圣贤立言”,严禁个人见解,久而久之,士人便失去了思考能力。
鲁迅笔下的孔乙己,满口 “之乎者也” ,却连茴香豆的 “茴” 字都要较真,恰是这种文化奴性的表现。他捍卫的不是知识尊严,而是被科举制度规训的思维定式。
甚至在我们的语言结构中,也能找到奴性的痕迹。汉语中充斥着大量自谦语、敬语、避讳词,这些语言习惯在维护礼仪的同时,也在无形中塑造着等级思维。林语堂在《吾国与吾民》中敏锐地观察到:“面子、命运和恩典,是统治中国的三女神。”
最可悲的是奴性的代际传承。《红楼梦》中,焦大虽敢骂 “爬灰的爬灰”,却始终坚守 “咱贾府的规矩”;袭人对宝玉的 “忠诚”,本质上是对主仆秩序的绝对服从。这种将奴性视为 “美德” 的文化心理,使得制度即便改朝换代,精神内核却能延续千年。
正如周作人所叹,日本学中国文化却 “明朝不取八股、清朝不取鸦片”,而我们却将的副产品当作文化遗产,这正是奴性闭环发展的必然。
再造文明:从臣民到公民的精神觉醒
“五四” 先贤曾将奴性比作 “铁屋子”,鲁迅在《阿 Q 正传》中刻画的那个 “精神胜利法” 集大成者,至今仍是照见民族灵魂劣根的镜子。
阿 Q 被打后念叨 “儿子打老子”,与明清士人受廷杖后仍谢主隆恩,本质上是同一种奴性逻辑:在无法反抗的压迫面前,用自我矮化换取心理平衡。
然而,即使在“万马齐喑”的时代,历史也从不缺乏冲破牢笼的力量。从孟子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的民本思想,到黄宗羲“为天下之大害者,君而已矣”的政治呐喊;从李贽“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”的个性,到谭嗣同“我自横刀向天笑”的壮烈牺牲,觉醒的火种从未完全熄灭。
陈独秀在《新青年》发刊词中高呼:“等一人也,各有自主之权,绝无奴隶他人之权利,亦绝无以奴自处之义务。”
胡适毕生倡导 “人格”,正是为了破除国人根深蒂固的奴性。正如胡适后来所言:“争你们个人的自由,便是为国家争自由!争你们自己的人格,便是为国家争人格!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!”
近代中国的每一次进步,无不伴随着对奴性的清算:辛亥打碎了帝制偶像,新文化运动冲击了礼教枷锁,改革开放破除了思想禁锢,而这一切的本质,都是个体意识对奴性传统的反抗。
回望历史,“谁是国家真正的敌人?”的答案或许早已明晰:帝国主义与军阀不过是外部过客,奴性才是潜伏千年的内生敌人。但批判奴性绝非否定历史,正如梁启超所言 “吾爱吾国,吾尤爱真理”,正视这份精神遗产,恰恰是对民族未来的负责。
当每个个体都能坚守 “不依附、不盲从” 的人格,当理性成为每位公民的行动准则,当社会上的“奴性文化” 被民主法治所取代,我们这个民族才能走向真正的强盛。